个人，个人主义及其困境

（本文为赵汀阳复旦大学讲座笔录）

论文可以百度：《赵汀阳：作为产品和作为方法的个人》，内容差不多。但讲座笔录比较浅显易懂，而这个问题是我们都值得关注并反思的切身问题，所以笔录的意义就在这里。

一

我把个人理解为一个产品，个人如何被创造是我关心的问题。我做这个研究的方法是我主要是从产品的角度来理解我们一些现代的现象而不是从文本的思想来理解个人这个事实。产品事实上凝聚着决定性的观念，只有产品才真正影响着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书本上的知识很大程度上是由专家来看的，要想让书本上的知识影响到社会也要实现从书本到产品的转化。

现代社会主要的产品之一就是个人，充分发展的自由市场等。正是这些产品规划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能得到什么以及每个人行为的限度都是由民族，国家，市场等决定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从产品的角度来理解个人的方法论理由。

在产生个人之前，我们有作为“body”存在的个体，这是个自然事实。但这与我所讲的带有政治的，社会的，精神意义上的个人是不同的。作为自然产物的“body”其实是从属于某一个共同体，因为共同体存在，个体才会具有意义。在前现代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并不拥有自己能够说的算的价值或精神。因为在前现代社会精神是一个公共资源，是由共同体的资源决定的，作为个体的精神是由共同体所代表的。因为个人这个产品是西方的，所以我们主要这个脉络讲的是西方。（录者批：西方在近现代史上占有绝对性的优势地位，使得其思想，精神，信仰等几乎笼罩或影响全世界。）因为从中国的角度来看，我们并没有成为个人，但是可能快了。我所要讲的西方的个人是政治产品的个人。

在传统社会里，比如希腊，人都属于城邦（Polis）。这个词（Polis）恰恰也是政治（politics ）这个词的词根。政治生活其实指的是城邦生活。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讲，他才敢于说出，城邦之外，非神即兽。城邦之外要不你是没有政治资格的动物，要不超越城邦的存在，就是神。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必须要在城邦中生活，参与城邦政治生活。所谓城邦必须有个核心的存在，即，Agaora〈广场〉。但并不等于Square，Sqyare是用来表达仪式性的场所。而Agaora是指城邦中的人都有机会和能力在这个空间发表对城邦社会的看法，并形成公共意见。但这在现实中没有办法完全实现。历史中Agaora往往出现许多煽情性的，政治错误的噪音，反而这些噪音得到大家的支持。历史上的广场往往退化为市场，变成一个人贩卖个人观点和意见的市场。但后来到中世纪时，这个共同体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教会。教会带领信众的精神，人们以为你属于一个教会，所以你才拥有你作为人的身份。

二

个人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呢？

我们愿意把“我”理解为一个区别边界，我们愿意从边界的意义上来理解个人。首先我们讨论一个问题：当我们拥有一个“body”（自然存在的主体）时，我们就有一个“self”（自身）吗？self是属于共同体的，奉献给共同体。因为身体是最基本的自然边界。自然地我的价值是可以比较的。因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从body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可能更加聪明，更强壮。在这个可以比较的情况下我们就知道，为什么希腊人所重视的价值是virtue（卓越品质），因为这种卓越品质是可以比较的。因此我们对于“self”就有了社会的评价标准，尽管我们不能说是一个客观标准，但这是一个社会共同认同的标准。（录者批：这里的客观不局限于一个时代环境下，而且一种历史性的反观与反思，在历史经验总结下所形成的客观标准。当然也可能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先验经验。）所以我们也不难理解当时希腊社会所热衷于讨论的话题都是什么，nome〈以法律为代表的各种社会习俗和规范〉，laoges〈话语道理〉。nome可以作为一把尺子量人，laoges则能够判定你所说的有没有道理。你如果不对你就应该认输，而不像今天我们有些政治权利背景下即使是错误的，也坚持错误，并且还声称这是我独特的价值。因为可以比较，所以我们发现，希腊虽然实行民主制，但不是所有领导都是选出来的。如将军不是选的，需要看能力，因为这决定了生死存亡。（录者批：其实民主只能是有限度的，而且必须有限度。民主自身作为一个“有”的存在，必定有其局限性。）

慢慢我们从一个个细节发现，个人是渐渐演变出来的。可能当时人没有重视这个渐变，所以历史都是回应的。从今天，我们有了个人这个产品，我们才了解当时有许多细节是非常重要的。其中有一类细节是集中为对自己所在位置的认识。一个例子是，镜子。有了镜子我们就能照见自己身体的边界，并且感觉到自己的形象。镜子的发源虽然早，但一开始是没有特殊意义的生活用品。等到镜子的流行，它才成为一个决定性的社会事实。镜子流行最重要的因素是和个人主义观念流行基本上是同步的，基本上在16,17世纪。文艺复兴的反思与镜子也有关系，当时的发现自己也有通过镜子这个工具。另外一个例子，申辩，即为自己说话。要考虑到为自己说话，所以这个注意力就考虑到自己。在希腊社会，为自己申辩还没有达到自我这个层次，因为申辩的依据是依据社会标准。他们没法以个人重要的标准来进行辩护。所以接下来更为重要的因素是基督教。我们知道基督教是从犹太教发展出来的，但与犹太教有个最大的区别在于犹太教所设想的上帝只关心犹太人的命运。因为犹太人是选民，所以上帝要对其负责任，而不是针对于每个人的命运。基督教中耶稣把这个观念给扭转了，把上帝说成是所有人的上帝。上帝是考虑每个人的命运的，是准备拯救每个人的。这个行动打破了传统的人所归属的共同体，这个做法的目的是为了赋予人信徒的身份，但在这个共同体中成员是无差别的。这个无差别的共同体直接导致了群众的出现。在基督教出现之前，个体既不是个人，也不是群众，而且一堆人。（录者批：指数量上的人体聚合）基督教则创造了通用的身份，而通用的身份创造了群众，而群众这个概念是相对于个人相对重要的。如果不把人从共同体抽离出来，变成无差别的群众，那我们很难转变为个人。当然到了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使这种发展得到强化。马丁路德所提倡的新教恰恰是要回到圣保罗的宗教精神上，这大大地促进了个人的发展。

另外，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是人，要规划自己的形象。这个想法的出现原因之一就是时尚。时尚，就像西美尔所说的，时尚就是将自己和他人区分开来的诉求。一个人想区分出来，别人也这样想，就形成了模仿。而模仿又使时尚失去意义。时尚形成了两个有趣的目标：时尚本来是为了使个人努力地区分，是自己有理由区别他人，是一种分化的力量。而另一方面，别人一看你这样做，他就模仿，而时尚经不起模仿，一被人们模仿就不值钱。时尚的另一种力量是同化。这也就是商业要不断推出时尚，这样才有价值。时尚属于存在和非存在之间的问题。时尚在推进个性化是很有贡献的。天性不够独特的人但又想让自己突出，这种人最喜欢时尚。西美尔指出，时尚能够提高那些不重要的个体。时尚流行起来很晚，直到浪漫主义追求所谓的“真我”才使得时尚有用武之地。18.19世纪时尚的流行，才使得人可以和别人打扮地不一样，追求不同。这样的想法也同时促进了人的自恋的倾向。

另外一个是时尚相关的是身体本身，身体成为一个个体性，独特性的说明。20世纪出现了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去修改自己的身体。身体的外貌等成为自我表达的方式，所以出现了化妆品，美容院，健康俱乐部，整容，节食等现象。人为了表达自我，去折腾自己的身体。这些现象都形成表演性的自我，是幻想中的自我，并不是真正的自己。

另一条路径是人们对于内在自我的反思和发现。人如果拥有主体性，就拥有具有“我”的主权，使你有能够判断自己价值的自主权。这是极其关键的一条路径，其中也有很多有趣的细节。如自传，人不是一开始就想写自传的，自传是现代人的兴趣，自传可以追溯到奥古斯丁的《忏悔录》(Confessions) ———虽然并非现代意义上的自传，但却明显涉及自己的内心世界。到了18世纪后，人们特别热衷于写自传，热衷于迷恋自己，也许自己内心没什么特别的，安慰自己，欺骗他人。卢梭的《忏悔录》是代表作。我们还关心一个细节，自画像。人们一开始画画是画动物啊等等生活产品，使我们充满热情的的东西，像房子啊，大地啊，树木啊，等等，表现对于生活的关注与热爱，而不是对于自己的关注。真正表现了内心精神世界的最早现代自画像据说属于范·艾克(Jan van Eyck)1433 年的作品。不过最为自恋的当属伦勃朗，据说其自画像多达90 幅( 含油画、铜版画和素描自画像) ，甚至更多。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文艺复兴的时候当时的先驱们发现了人是有意义的。彼得拉克嘲笑当时人们拥有一切似是而非的知识，却对人一无所知: “有的人对野兽飞禽和鱼类的事情知道得很多，对狮子头上有多少鬣毛、鹞子尾上有多少羽毛、水螅下沉时要打多少个漩涡，了若指掌。还知道凤凰如何被芳香的火烧死后又会复活，刺猬能够阻止航船行驶，但一见水就失去力量，如此等等。所有这一切或大部分都是无稽之谈，即使这些说法都是真的，对我们寻找幸福生活又有什么用处? 知道飞禽走兽的特性而对人的本性一无所知，不知道我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为什么生活，这又有什么好处?”在当时的背景下，彼得拉克的这番话就算是惊世骇俗了。

三

那人有什么特点呢？文艺复兴的先驱们发现，人与动物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有自由。用自由去定义人，这就是现代人的开始。这个时候，作为自我的人，或者称自我人开始成为精神的主体。这时候，人因为是自由的，所以要相信自己有权威，能够作出价值判断并且自己的精神没必要依赖他人，而且是完整的。这时候自己的内心开始成为秘密，人们开始关注个人的隐私，并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打听别人的隐私，你就成功地侵入了别人的领地。当然这时候还有个理论的支持，就是笛卡尔和康德。（这个部分参见论文）因为自我很空洞，所以康德要确立主体性——知识主体和道德主体。我们有什么能力成为主体？康德发现了人具有理性。康德一方面证明理性具有足够的知识，这个时候人就成为了知识的主体。同时他还论证理性能够为人的行为的正当性作出说明，那这样的话人就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人能够负责任，这个时候你所有的外在的因素，外在于主体性之外的东西，不管是客观环境，利益，还是形式，哪怕是自己的“body”，主体也被外化了，主体也是在自我之外的，这些东西都不在成为支配人的行为的理由。那么人仅仅靠理性为人的行为提供正当性，这个时候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也就是对自己负责。也就是说，一个人能成为自己的主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既然人是最高价值，那么就没有任何价值可以成为随便牺牲一个人的借口，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熟悉的现代精神之源头。当人的自我变成主体（录者笔：这里不是前面说的自然的身体，而且能够把握自己，决定自己的选择的精神主体），人就有了精神边界。人就有了一个精神的主体，能够和别人完全区别开来，人们对于个人经验的关注就达到了一个高度。因为每个人都有绝对价值，那么每个人的经验对于每个人自己至少是很重要的。对于别人来讲，也是好奇的。（录者笔：这就揭示了人以自我为中心，把自己看得该死的重要的原因。）自我创造的，在康德之后，能够成为自我主体性的自我，这个时候就创造了不可比的个人存在。那么既然每个人都不可比，个人的经验则高于别人的经验，个人的判断就高于社会所认同的价值，自我就成了衡量一切价值经验的一把尺子，但这个时候开始埋下一些很严重的问题。作为衡量一切经验的这把尺子那么如何量自己呢？而依靠自我这把尺子来衡量自己，低的自我就会说：你瞧，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不能说出别的话，不能说我是好的，聪明的，因为你这样说就说明你在进行比较。所以这把尺子是有失有得，自我这把尺子使你拥有了判断价值的主权，同时让你失去价值。（录者笔：朱光潜：一切价值从比较而来。）当用这把尺子衡量自己的时候，你没法说自己伟大，聪明，当然也不愿说自己卑鄙。这个时候你就只能说：你瞧，我就是这样。这样的衡量标准一方面是自己很特殊，但一方面又使自己走向贫乏。问题在于自我这把尺子是没有刻度的尺子。，其中有些细节可以体现，小说和古典文学的区别。（这个可参论文，此处不详录。）小说是现代的产物，以前并没有小说，而有故事。小说是孤独的产物，小说的共同主题是对于生活的困惑。因为人们失去了生活意义，所以我们通过小说来找寻生活意义或者抒发这种感情。例如卡森·麦卡勒斯的杰出小说《心是孤独的猎人》就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的心灵困境: 现代人的孤独是无法解决的问题，而孤独不是因为双方有着根本差异而无法理解，而是因为各自的自我都没什么值得理解的，所以才形成彻底的孤独。每个自我都没有什么特别意义或特别之处，每个自我由于孤独而空洞，除了一些大同小异不值一提的欲望，并无值得探索的内容。因此，心灵的鸿沟不是因为巨大的差异，而是因为渺小的相似。

另外一个路径是由自私走向贪婪。自私乃自然天成，几乎不可改变，但作为自然事实的自私有其自然限度，这个限度就是自然需要，正如霍布斯指出的，自然人的需要无非是生存的需要。自私是有限度的，贪婪不是自然人性，而是一种文化。而如果一个人不贪婪，他就不够成为彻底的个人。如何使自私变成贪婪，而且贪婪不难听？就是使自私合理化，合法化。因为既然自私成了合理的，理性所支配的欲望，而理性无限的，那么由理性所支配的自私也是无限的，继而变成了贪婪。用来使自私变成贪婪的场所就有民主市场，无限的商业和市场，还有个很重要的东西是城市。一个城市财产基本标志是金钱，而在乡村财产基本标志是土地。这样使得每种东西都是可以买卖的，继而每种东西都不值钱。另外一个特点是城市的人都是陌生人。交易和陌生的城市使得城市充满了欺诈，城市最优的策略是欺骗。（博弈论可以证明，一次性博弈最佳的策略是欺骗。）等等这些都是自私合法化的方式。贪婪的合法化，承认利益的最大化，这里有点哲学的意味，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你们可以批评。就是当我们脱离了过去的共同体，从等级制度下释放出来，我们不再是奴隶，不再是世世代代的穷人，而成了大家面目一样的个人的时候，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每人都想成为独裁者。因为我们拥有了主权，自己地盘的主人，成为个人在这个意义上就是成为一个小小的独裁者。这个独裁者非常小，非常有效，无论再小也是自己一亩三分地的独裁者。所以个人也是一种心理病，为什么出现个人后，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成为个人，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对独裁者非常嫉妒。在传统社会中，谁拥有自由，谁说了算，具有选择的权利，那就是独裁者。现代人可以通过社会契约的东西使得别人不侵犯我们，于是我们成为了自己的独裁者。从这个意义来说，个人就成了一种特权。个人很喜欢明确个人的边界，也就是为了保护个人。个人试图与他人，与社会，与国家划清界限，个人就意味着反权威，反传统，反主权，反对一切压缩我们私人空间的权利。（录者批：这样做使得个人怀疑一切，一切都不确定，不相信。仿佛自己也有可能有不同的想法。我一直在担忧一个社会问题：现在都倡导具有怀疑精神，这会误导很多人的。因为许多人都是根本不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就去怀疑，根本不相信就去怀疑。怀疑精神，怀疑能力需要有很高的素质，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的。另外，对于排斥外界问题，真正的途径应该是个人与社会的结合，而不是分离。大家可以去参考个体心理学的论述。）像这样的行为，我们称之为解放，解放就是使自己自由，自己获得主权。个人的边界形成了另外一个经验就是财产不可侵犯。

四

最后，我们谈最后一个路径，从自然的存在（body）演变到政治的存在（个人）。关键的一点是为了保护个人的政治权利，这是个人这个产品完工的最后一套程序。一个人不仅是精神上的主权人，人还拥有财产，一切都受到政府保护。所以权利是个人的政治边界。个人这个产品由自然边界（身体），精神边界（个人），物质边界（财产），政治边界（权利）所构成。

占有性的各种主张会得到人民的支持，因为每个人都自私自利。公利主张只有政府会喜欢。我和个人不同，我是会优先于个人的。这样导致了自私，孤独，寂寞，大家没法合作等社会病。因为社会是复杂的，我只是说个人主义是主流，并不是说我们没有其他的价值观。

另外，做慈善事业，会愿意把钱给不认识的人，却从来没有过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所以我觉得搞慈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虚伪的东西。我不能说我不支持这种行为，但我希望有更好的行为。要真捐就要匿名，如果让人知道就是不诚恳，就是一种非道德行为。（笔者批：也许有人会对这里不以为然，那就可以去看看康德，休谟的伦理学，或许有帮助。）有钱人必须为了穷人买单，捐出一部分钱，是为了买自己绝大部分财产甚至性命的安全。天上没有许多良心这会事，良心很靠不住。

对于儒家我们有借鉴意义，但我不是要排斥方法论的个人主义。只是作为方法论的个人主义只能分析问题，并没有解决途径，儒家可以做为一个补充。（笔者批：可以参见弗洛姆的思想。）作为一个方法论，必须在政治上清白的，一个好的东西一定是计算利益很清楚的，而不是一种价值观。